高密东北乡红高粱怎样变成了香气浓郁、饮后有蜂蜜相同的甘饴回味、醉后不损害大脑细胞的高粱酒?
祖传诀窍,决不能容易走漏,传出去榜首是有损我家的名誉,第二如果有朝一日后代子孙重开烧酒公司,失掉独家运营的优势。
咱们那当地的手工人家,凡是有点绝活,向来是宁传媳妇也不传闺女,这规则严厉得像某些国家法律相同。
母亲说,我家的烧酒锅在单家父子运营时,就有了适当的规划,那时的高粱酒虽也滋味不差,但肯定没有后来的芳醇,肯定没有后来的蜂蜜相同的甘饴的回味。真实使咱们家的高粱酒具有了共同的风味,
在高密县几十家酿酒作坊里独成俊彦的,仍是爷爷杀掉了单家父子、我奶奶经过时间短的怅惘和惊骇、笔挺腰杆、天才爆发、顶起了门面之后的事。正像许多严峻发现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恶作剧相同,
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独具特色,是因为我爷爷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为什么一泡尿竟能使一篓一般高粱酒变成一篓风格明显的高档高粱酒?这是科学,我不敢胡说,留下酿制科学家去研讨吧。——
后来,我奶奶和罗汉大爷他们进一步实验,重复探索,总结经验,发明晰用老尿罐上附着的尿碱来替代尿液的更简略、精细、精确的勾兑工艺。这是肯定秘要,其时只需我奶奶、我爷爷和罗汉大爷知道。
传闻勾兑时都是深夜三更,人脚安静,奶奶在宅院里点上香烛,烧三陌纸钱,然后抱着一个卡腰药葫芦,往酒缸里兑药。
奶奶说勾兑时,成心张扬示从,做出无限奥秘状,使偷窥者毛发森森,以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生意。所以咱们家的高粱酒压倒群芳,简直垄断了商场。
奶奶回到娘家,倏忽三天,眼见着又是回婆家的日子了。三天里她茶饭不思,精力模糊,曾外祖母做了好饭好菜,说着甜言蜜语,我奶奶置之脑后,宛如木人相同。奶奶在那三天里,尽管进食很少,但脸色却很好。
她洁白的脑门,酡红的双颊,暗黑的眼圈包围着眼睛,眼睛如晕中的明月。曾外祖母唠唠叨叨:“小祖先哟,你不吃不喝,是成了仙仍是化了佛?你把娘伤心死了哟!”
曾外祖母看着像的观音相同的我奶奶,两滴纤细的,洁白的泪珠从眼眶里跳出来。奶奶从眼缝里漏出两道困惑怅惘的光芒,觑着她的娘,恰似从高高的堤岸上,打量着河水中趴伏着的黑漆漆的老鱼。
曾外祖父在奶奶回家第二天,刚才从醉乡中清醒过来,他没有遗忘的榜首件事便是单廷秀容许送他一头毛眼新鲜的大黑骡子。他耳边好像一向回响着骡子飞跑时,骡蹄击打地上宣布的有节奏的嗒嗒响声。
“丫头,你计划怎样着?千里姻缘一线串。无恩不结夫妻,无仇不结夫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我不是高官高贵,你也不是皇亲国戚,寻到这样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开口就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呢,多大的气度……”
她的湿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层蜂蜜,根根粗大健壮丰满,穿插着碰成一线,在眼睑间燕尾般剪出来。曾外祖父盯着奶奶的睫毛,怒气冲冲地说:“你不必奓煞着眼翅毛跟我装聋装哑,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单家的鬼,戴家的坟茔里没有你的地盘!”
奶奶腮上的光润欻拉一声褪去,满脸都是青白,后来青白中又逐渐洇出艳色来,一个脸好像一轮初升的红太阳。奶奶明眸闪耀,咬牙切齿,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说:“只怕、要是、那你连一根骡子毛也甭想见到!”
奶奶低下头,抄起筷子,把尚有热气的几碗饭菜,风卷残云一般扒下去,然后,把一个碗向空中拋起,碗在空中侧着身滴溜溜旋转,闪耀着混浊的瓷光。碗飞过房梁,沾着两条陈年的灰挂,缓慢地落下来,
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转了半个圈,扣在地上,碗底儿朝着天。奶奶又把另一个碗摔出去,这个碗碰到墙面上,在下落时破为双片。曾外祖父惊得口开须动,半晌不言语。曾外祖母说:“我的孩呀,到底是认食啦!”
我奶奶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悠扬,爱情丰满,水份充分,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郊野里去,与夏末的现已受精的高粱的綷縩动静调和在一同。
在悠长亮堂的痛哭声中,奶奶浮想联翩,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从乘上花轿脱离家到骑着毛驴回到家这三天的阅历。三天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响、每一种滋味都在她的脑子里重现……
喇叭唢吶……曲儿小腔儿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吗哩哇啦……咿咿呀呀……叽里欻啦……直吹得绿高粱变成了红高粱,响晴的天上雨帘儿挂,两个霹雷一个闪,乱纷繁雨如麻,闹嚷嚷心如麻,
拥拥挤挤雨脚横斜,一忽儿又直上直下……奶奶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时,那个年青轿夫的威武行为,他是众轿夫里的渠魁,宛如狗群里的首领。他顶多二十四岁吧,那严严实实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
奶奶想起那阵儿他的脸离着自己那么近,那两片像蚌壳相同坚固的嘴唇是怎样钳住了自己的嘴唇。那会儿奶奶心中的血一瞬间壅住了,又一瞬间决堤般涌出,冲激得每一根纤细血管悄悄震颤。
其时为他们的革命举动吶喊助威的是生气蓬勃的高粱。高粱们分布的简直没办法发觉的花粉充满在奶奶和轿夫头上的空间里……
奶奶千遍万遍地想留住那芳华激荡的时间,但总是留不住,总是一闪即逝,而那个像窖藏的腐朽萝卜相同的男人脸却重复呈现,他的十指勾勾,像鸟类的爪子。还有那个头梳小辫子的老头儿,那一串挂在他腰带上的黄澄澄的铜钥匙。
奶奶着,尽管离那儿几十里,但那股浓郁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气味也好像在嘴边飘扬。她记住那两个充任女人的男人像两只从酒里捞上来的醉鸡,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渗着酒……
他用那柄刃子浑圆的小剑,削断了那么多高粱,断高粱茎规整歪斜的马蹄状茬口里,渗出粘稠墨绿的汁液,好象高粱的血。奶奶想起他说过,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
奶奶记住他说这话时,乌黑的细眯的长眼里射出剑刃相同的光芒。奶奶现已预见到了,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场非同小可的大变故。
在某种意义上,英豪是天然生成的,英豪气质是一股潜在的暗潮,遇到外界的诱因,便转化为英豪的行为。我奶奶其时年仅一十六岁,从小刺花绣草,精研女红,绣花的尖针,铰花的剪刀,裹脚的长布,梳头的桂花油,
等等女孩儿的玩意伴她度日春节。她触摸的也不过是东邻姐姐,西邻妹妹,何故生成了后来她处理严峻变故的才能和胆魄?何故训练出她临危虽惧,但终能咬牙挺住的英豪性情?这都是难以说清的工作。
奶奶在持久的恸哭中并不感到有多少锥心的痛楚,反而领会到一种宣泄胸中抑郁的快感,她一边哭着,一边重温着曩昔的夸姣与欢喜,苦楚与忧伤,哭声好象不是由她嘴中宣布,
而是来自远方的为她头脑中重重叠叠呈现的美丽与丑陋画面配伴的音乐。最终,奶奶想,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条命,还怕什么?
逛逛走!奶奶要来一盆水洗了脸,涂了白粉,又抹红胭脂。她对着镜子,解开脑后的发网,那一大团沉甸甸的头发哗啦啦散开,遮住了奶奶的背。奶奶站在炕上,那一匹绸缎般的头发直泻到腿弯处。
她右手持着梨木梳子,左手把头发绕过肩头,揽在胸前,一绺绺、一节节地整理。奶奶的头发旺盛得出奇,乌黑油亮,到了末梢儿,才略有些淡黄。奶奶把梳顺的头发紧根儿扎住,挽成几个大花,
塞进黑丝线编织成的密眼发网里用四根银簪子叉住。额前的刘海用剪刀修齐,紧切着眉毛上沿。奶奶又从头裹脚,套上高筒白洋线袜子,扎紧裤脚,套上绣鞋,特别地突出了那双小脚。
奶奶最早招引了单廷秀目光的这双小脚,奶奶最早唤起了轿夫余占鳌心中情欲的也是这双小脚。奶奶为自己的脚骄傲。只需有一双小脚,即使满脸麻子也不愁嫁;只需有一双大脚,哪怕你脸如天仙也没人要。
我觉得,在极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女人的脚,异化成一种准性器官,小巧玲珑的尖脚使那时的男人取得一种包含着许多情欲成份的审美快感——奶奶拾掇规整,咯咯登登走出屋。曾外祖父拉出毛驴,驴背上搭上一条被子。
小毛驴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奶奶的倩影。奶奶看到小毛驴注视着自己,明澈的驴眼里,漾出聪明灵悟了解人类的光芒。
奶奶骗腿上驴。她不是按着女人骑骡子骑马骑毛驴的规则偏着坐,而是把毛驴的脊粱夹在双腿之间。曾外祖母要奶奶偏坐,奶奶用脚后跟一磕驴腹,小毛驴抬蹄就走。奶奶昂首阔步,目光平视前方。
奶奶一去不回头,起先驴缰绳是由曾外祖父牵着,一出村,奶奶就把驴缰绳夺过来自己挽着。曾外祖父跟在驴后,踢踢踏踏地走。
三天里又从前下过一场雷雨,奶奶看着路右侧有一块碾盘那么大的高粱,叶子干燥,于一片深绿中呈现一点显眼的枯白。奶奶知道那儿起了一个贴地沈雷,奶奶想起上一年曾有一个贴地沈雷殛杀了她的同伙倩儿,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头发都焦糊了,衣服撕得丝丝缕缕,背上斑纹纵横,有人说那些斑纹是天上的蝌蚪文。人们风传倩儿图财害命,把一个大姑娘生的孩子给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哩。
说倩儿去赶集,听到路口有小孩哭,曩昔一看是个婴儿襁褓,振作开一看,襁褓里一个赤红的男孩,还有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爹十八,娘十八,月亮正晌参正西,生了个孩子叫路喜。
爹已娶了西村大脚张二姐,娘就要嫁给东村疤眼子。忍痛拋掉亲骨肉,爹擤鼻涕嗤嗤嗤,娘抹眼泪唏唏唏,堵着嘴巴不敢哭,怕被路上行人知。路喜路喜路上喜,谁家捡着谁家儿。包上绫罗一丈一,送上大洋整二十,
哀告好意行路人,救条性命积阴骘。人们说倩儿取了绫罗,拿了大洋,却把男孩给扔到高粱地里,所以遭了天打雷轰。奶奶与倩儿是知己老友,当然不信这些传说,但一想到人生在世,生遇难卜,心里又不免悲惨惆怅。
雷雨往后的路面还很湿润,被剧烈的雨水抽打过的路面粗砺洁净,低凹处凝着一层细致柔软的油泥。小毛驴又一次把明晰的蹄花印在路上,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开得有些老了,花上叶上都挂着雨点溅起的泥土。
螽斯在草茎上、在高粱叶上伏着,颤抖着丝状的长须,剪动着通明的前翅,宣布苍凉的叫声。
长夏将尽,大气里已透露出严厉的秋的滋味,一群群感觉到秋气的蚂蚱,从高粱地里,拖着籽粒丰满的肚子,开端向坚固的路面上集中了,它们要将扎进坚固的路面上产卵。
曾外祖父折来一根高粱秸,在走得疲沓的毛驴的腚上抽了一下,毛驴夹夹尾巴,疾走几步,又康复了不紧不忙的脚步,曾外祖父一定是心中满意,在驴后哼起流行于高密东北乡的“海茂子腔”,
曾外祖父胡编瞎唱:武大郎喝毒药心中伤心……七根肠子八叶肺上下颤抖……丑男儿娶俊妻家门大祸……啊——呀——呀——肚子痛煞了俺武大了——只盼着二兄弟公务算了……回家来为兄伸冤杀他个乜斜……
听着曾外祖父的胡乱唱,奶奶怦然心动,一阵寒颤从心里往外抖。三天前那个年青人手握短剑、横眉立目的形象凸然呈现。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
奶奶想,自己和这个强悍的男人素昧生平,但现已鱼水相喋,一场遭遇战来也仓促,去也仓促,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神魂迷乱,见鬼见魅。听其自然吧,奶奶想着,不由长叹一声。
奶奶信驴由缰,耳听着她爹爹倒置唱来的武大郎咏叹调,风一程,火一程,不觉来到蛤蟆坑。小毛驴垂头昂首,鼻孔紧锁,四蹄原地踏跳不愿行进。曾外祖父用高粱秸子抽打着它的,抽打着它的后腿。
高粱秸子打得噗唧噗唧响,毛驴不光不行进,反而往后畏缩起来,这时,奶奶闻到了那股触目惊心的臭气。奶奶跳下驴来,用袖子掩着鼻,拉着毛驴的缰绳往前拽。毛驴仰着头,咧着嘴,满眼泪水。
毛驴被我奶奶的话感动了,它哦噢一叫,仰起头,向前飞跑,拖得奶奶脚不点地,衣裾翻卷,如红云飘动。越过劫路人尸首时,奶奶侧目一视,污秽刺眼,一百万只肥壮的蛆虫把那人吃得只剩下些残渣余孽。
逐渐嗅到了东北风送来的高粱酒气。奶奶千遍万遍地为自己壮胆,但接近结局,心中仍是十分惊慌。太阳升高,燃得很旺,地上升起袅袅白烟,奶奶脊背阵阵透凉。
单家地点村庄遥遥在望,在愈来愈浓的高粱酒香里,奶奶感到脊椎里的骨髓好像冻住。路西边高粱地里,有一个男人,亮开坑坑洼洼的嗓门,唱道:
“哎,唱戏的!你出来,你茂不茂,吕不吕,什么歪腔邪调!”曾外祖父对着高粱地喊。
我父亲吃完了一根拤饼,脚踏着被落日照得血淋淋的衰草,走下河堤,又踩着生满茵茵水草的松软的河滩,小心谨慎地走到河水边站定。
墨水河大石桥上那四辆轿车,头辆被连环耙扎破了轮胎,呆呆地伏在那儿,车栏杆上、挡板上,涂着一摊摊蓝汪汪的血和淡绿的脑浆。一个日本兵的上半身趴在车栏杆上,头上的钢盔掉落,挂在脖子上。
从他的鼻尖上流下的黑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钢盔里。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啼。高粱在滋滋咝咝地老练。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纤细波涌颠扑破碎。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湿润泥土中哀鸣。
第三第四辆轿车焚烧将尽的乌黑框架在焦焦地嘶鸣皱裂。父亲在这些凌乱的音响和纷乱的颜色中谛视着,看到了也听到了日本兵鼻尖上的血滴在钢盔里激起的层层涟漪和洪亮如敲石磬的响声。父亲十四岁多一点了。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的太阳耗费殆尽,死灰余烬染红全国万物,父亲经过一天激战更显干瘦的小脸上凝着一层紫红的泥土。父亲在王文义妻子的尸身上游蹲下,双手掬起水来喝,粘稠的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摇曳下落,落水无声。
父亲焦裂的嘴唇触摸到水时,泡酥了的嘴唇一阵刺痛,一股血腥味顺着牙缝直扑进嗓子,在一瞬间他的喉管痉得垂直坚固,连连嗝呃几声后,喉管才缓解成正常状况。
温暖的墨水河河水进入父亲的喉管,润泽着枯燥,使父亲产生了一种苦楚的快感,尽管血腥味使他肠胃翻腾,但他仍是连连掬水进喉,一向喝到河水泡透了腹中那张干渣裂纹的拤饼时,他才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
天确凿地要黑了,红日只剩下一刃嫣红在超旷的穹隆下缘画着,大石桥上,第三辆和第四辆车上发散的焦糊味儿也有些淡漠。咕咚一声巨响,使父亲大吃一惊,昂首看,
见爆破后破碎的轿车轮胎像黑蝴蝶相同在河道上飘飘下落,被震扬起的黑黑白白的东瀛大米也唰唰啦啦地洒在板块般的河面上。父亲回身时看到了趴在河水边,用鲜血流红了一片河的王文义的小个女人。
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内耗费得干洁净净,骨骼的概括从焦黑的皮肤下棱岸地凸现出来。
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卓著上指的头发在一点点地明晰地变白,父亲心中惊惧苦楚,怯生生地靠了前,悄悄地推推爷爷,说:“爹!爹!你怎样啦?”
两行泪水在爷爷脸上流,一串喀噜喀噜地响声在爷爷嗓子里滚。冷支队长开恩扔下的那挺日本机枪像一匹老狼,踞伏在爷爷脚前,喇叭状的枪口,像扩大了的狗眼。
“爹,你说话呀,爹,你吃饼呀,吃了饼你去喝点水,你不吃不喝会渴死饿死的。”
爷爷的脖子往前一折,脑袋耷拉到胸前。他的身体好像承受不住脑袋的重压,慢慢地、慢慢地矮。爷爷蹲在河堤上,双手捧首,唏嘘顷刻,忽而扬头大叫:“豆官!我的儿,咱爷们,就这样完了吗?”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相同的瞳孔里,散射出原本归于我奶奶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力,那种乌黑王国里的期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爹,”父亲说,“你别愁,我好好练枪,像你当年绕着水湾子打鱼那样练,练出七点梅花枪,就去找冷麻子这个的王八蛋算帐!”
爷爷腾地跳起,吼怒三声,半像恸哭半像狂笑。从他的嘴唇正中,流出一线乌紫的血。
爷爷从黑土大地上捡起我奶奶亲手制作的拤饼,大口吞吃,焦黄的牙齿上,沾着饼屑和一个个血泡沫。
父亲听到爷爷被饼噎得哦哦地叫,看到那些棱角清楚的饼块从爷爷的嗓子里缓慢地往下活动。父亲说:“爹,你下河喝点水把肚子里的饼泡泡吧。”
爷爷趔趔趄趄走下河堤,双膝跪在水草上,伸出长长的颈,像骡马相同饮着水。喝完水,父亲见爷爷双手撑开,把整个头颅和半截脖子扎进河水里,河水碰到妨碍,激起一簇簇艳丽的浪花。
爷爷把头放在水里泡了足有半袋烟的时间——父亲在堤上看着像一个铜铸蛤蟆相同的他的爹,心里一阵阵发紧——爷爷呼拉拉扬起了浸透了的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站起来,上了河堤,站在父亲面前。
父亲看到爷爷的头上往下翻滚着水珠。爷爷甩甩头,把四十九颗大小不一的水珠甩出去,如扬撒了一片珍珠。“豆官,”爷爷说,“跟爹一同,去看看弟兄们吧!”
爷爷踉踉跄跄地在路西边的高粱地里穿行着,父亲紧跟着爷爷走。他们脚踩着残断弯曲的高粱和宣布弱小黄光的铜弹壳,不时折腰俯头,看着那些横卧竖躺、龇牙咧嘴的队员们。
他们都死了,爷爷和父亲扳动着他们,期望能碰上个活的,但他们都死了。父亲和爷爷手上,沾满了粘乎乎的血。父亲看到最西边两个队员,一个含着土枪口,后颈窝那儿,烂乎乎一大片,像一个捅烂的蜂窝;
另一个则俯在地上,胸口上扎进了一把尖刀。爷爷翻看着他们,父亲看到他们被打断了的腿和打破了的小腹。爷爷叹了一口气,把土枪从那个队员口里拔出来,把尖刀从那个队员胸口里撕出来。
父亲跟着爷爷走过因天空的暗淡而变得亮堂起来的公路,在路东边那片相同被扫射得乱七八糟的高粱地里,翻看着那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们。刘大号还跪在那里,双手端着大喇叭,保持着吹奏的姿式。
大号一声不吭。父亲上去推了他一把,喊一声:“大叔!”那根大喇叭掉在地上,垂头看时,吹号人的脸现已像石头般生硬了。
在脱离河堤几十步远,伤损不太严峻的高粱地里,爷爷和父亲找到了被打出了肠子的方七和另一个叫“痨痨四”的队员(他排行四,小时得过肺痨病),痨痨四大腿上中了一枪,因流血过多,已昏倒曩昔。
爷爷把沾满人血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还能感到从他的鼻孔里,喷出焦灼枯燥的气味。方七的肠子现已塞进肚子,创伤处堵着一把高粱叶子。他还省人事,见到爷爷和父亲,抽搐着嘴唇说:
“司令……我完了……你见了俺老婆……给她点钱……别让她改嫁……俺哥没有后……她要走了……方家就断了香火啦……”
父亲知道方七有个一岁多的儿子,方七的老婆有一对葫芦那么大的,奶汁旺盛,灌得个孩子又鲜又嫩。
爷爷蹲下,拉着方七的臂膀往背上一拖,方七惨叫一声,父亲看到那团堵住方七创伤的高粱叶子掉了,一嘟噜白花花的肠子,夹带着暖洋洋的腥臭气,从创伤里蹿出来。
爷爷把方七放下,方七连声哀鸣着:“大哥……行行好……别折腾我啦……补我一枪吧……”
爷爷蹲下去,握着方七的手,说:“兄弟,我背你去找张辛一,张先生,他能治红伤。”
“大哥……快点吧……别让我受啦……我不中用啦……”爷爷眯着眼,仰望着缀着十几颗绚烂星斗的混沌迷茫的八月的傍晚的天空,长啸一声,对我父亲说:“豆官,你那枪里,还有火吗?”
爷爷接过父亲递给他的左,扳开机关,对着焦黄的天光,看了一眼,把枪轮子一转。爷爷说:“七弟,你定心走吧,有我余占鳌吃的,就饿不着弟媳和大侄子。”
爷爷举着左,像举着一块千斤巨石,整个儿人,都在重压下颤栗。方七睁开眼,说:“大哥……”
爷爷猛一别脸,枪口迸出一团火光,照明晰方七青溜溜的头皮。半跪着的方七敏捷前栽,上身伏在自己流出来的肠子上。父亲无法信任,一个人的肚子里居然能盛得下那么多肠子。
“’痨痨四‘,你也一路去了吧,早死早投生,回来再跟这帮东瀛杂种们干!”爷爷把左里仅存的一颗子弹,打进了命悬一线的“痨痨四”的心窝。杀人如麻的爷爷,打死“痨痨四”之后,左掉在地上,他的臂膀像死蛇相同垂着,再也无力抬起来了。
父亲从地上捡起手枪,腰里,扯扯自我陶醉的爷爷,说:“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
父亲拉着爷爷,爬上河堤,蠢笨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个新月亮现已挂上了天,冰凉的月光照着爷爷和父亲的背,照着沉重如巨大蠢笨的汉文明的墨水河。
被血水撩拨得精力振奋的白鳝鱼在河里飞扬打旋,一道道银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跃来跃去。河里泛上来的蓝蓝的凉气和高粱地里弥散开来的红红的暖气在河堤上比武调集,化组成轻清通明的薄雾。
父亲想起清晨出征时那场像胶皮相同赋有弹性的大雾,这一天过得像十年那么长,又像一眨么眼皮那么短。父亲想起在充满的大雾中他的娘站在村头上为他送别,那情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想起行军高粱地中的困难,想起王文义被流弹击中耳朵,想起五十几个队员在公路上像羊拉大便相同往大桥开进,还有哑巴那尖利的腰刀,阴鸷的眼睛,在空中飞翔的鬼子头颅,老鬼子干瘦的……
像凤凰展翅相同扑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饼……遍地打滚的拤饼……纷繁落地的红高粱……像英豪相同纷繁倒下的红高粱……
爷爷把睡着走的我父亲背起来,用一只受伤的臂膀,一只没受伤的臂膀,揽住我父亲的两条腿弯子。父亲腰里的左硌着爷爷的背,爷爷心里一阵巨痛。这是又黑又瘦又帅气又有大学识的任副官的左。
爷爷想到这支枪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痨痨四”,爷爷恨不能把它扔到黑水河里,这个不祥的家伙。他仅仅想着扔,身体却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儿子往上颠颠,也是为了减缓那种锥心的痛疼。
爷爷走着,他现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何处,仅仅凭着一种走的剧烈意念,在生硬的空气的浊浪中,困难地挣扎。爷爷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从前方传来了浪潮相同的吵嚷。昂首看时,见远处的河堤上,弯曲着一条火的长龙。
爷爷凝眸顷刻,眼前一阵迷蒙一阵明晰,迷蒙时见那长龙耀武扬威,腾云驾雾,抖搂的浑身金鳞索落落地响,而且风吼云嘶,电闪雷鸣,万声调集,似雄风横扫着雌伏的国际;明晰时则辨出那是九十九支火把,
由数百的人簇拥着跑过来。火光崎岖跳荡,照亮了河南河北的高粱。前边的火把照着后边的人,后边的火把照着前边的人。爷爷把父亲从背上放下,用力摇晃着,叫喊着:“豆官!豆官!醒醒!醒醒!乡亲们接应咱们来了,乡亲们来了……”
尽管我奶奶与他现已在高粱地里凤凰调和,在那个半是苦楚半是夸姣的庄重过程中,我奶奶尽管也怀上了我的功罪参半但毕竟是高密东北乡一代风流的父亲,
但那时奶奶是单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妇,爷爷与她总之是桑间濮上之合,带着适当程度的随意性偶然性不稳定性,况且我父亲也衰败土,所以,写到那时候的事,我仍是称号他余占鳌更为精确。
其时,我奶奶苦楚欲肯定余占鳌说,她的法定的老公单扁郎是个麻风病人,余占鳌用那柄尖利的小剑斩断了两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后只管定心回去,他的弦外之音我奶奶不及细想,奶奶被爱的浪潮给灌含糊了。
他那时就起了杀人之心。他目送着我奶奶钻出高粱地,从高粱缝隙里看到我奶奶唤来聪明伶俐的小毛驴,踢醒了醉成一摊泥巴的曾外祖父。
他听到我曾外祖父舌头生硬地说:“闺女……你……一泡尿尿了这半响……你公公……要送咱家一头大黑骡子……”
奶奶不论她的胡说八道的爹,骗腿上了驴,把一张春风漫卷过的粉脸对着路途南侧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青轿夫正在注视着自己。
奶奶从撕肝裂胆的振奋中挣扎出来,模含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呈现了一条簇新的、一起是生疏的、铺满了红高粱钻石般籽粒的广大大路,路途两头的水沟里,蓄藏着明澈如气的高粱酒浆。
路两头依旧是坦坦荡荡、大巧若拙的红高粱团体,实际中的红高粱与奶奶错觉中的红高粱融成一体,难辨真假。奶奶满载着空灵结壮、明晰含糊的感觉,一程程走远了。
一阵倦意上来,他推推搡搡地回到刚才的圣坛,像一堵墙面样囫囵个儿倒下,呼呼噜噜地睡曩昔。直睡到红日西沉,睁眼先见到高粱叶茎上、高粱穗子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紫红。
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风疾驰,高粱嚓嚓出声。他感到有些凉意上来,用力把衰衣裹紧。手不小心碰到肚皮,又觉腹中饥饿难忍。他模糊记起,三天前抬着那女子进村时,见村头三间草屋檐下,
有一面褴褛酒旗儿在中招飐,腹中的饥饿使他坐不住,站不稳,一壮胆,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来到东北乡“婚丧嫁娶服务公司”当雇工不到两年,邻近的人不会知道。
去那村头酒店吃饱喝足,瞅个时机,干完了那事,撒腿就走,进了高粱地,就如鱼儿入了海,逍遥游。想到此,迎着那阳光,徜徉西行,见落日上方彤云胀大,如牡丹芍药敞开,云团上俱镶着灼目金边,明显得可怕。
西走一阵,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义老公单扁郎的村庄。郊野里早已喧嚣无人,在那个年头里,凡能吃上口饭的庄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恋晚,一到夜间,高粱地就成了绿林响马的国际。
余占鳌那些天命运还不错,没碰上草莽英豪找他的费事。村子里现已炊烟升腾,街上有一个轻俏的汉子挑着两瓦罐清水从井台上走来,水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余占鳌闪进那挂着破酒旗的草屋,屋子里一贯穿,没有隔墙,一道泥坯垒成的货台把房子分红两半,里面一铺大炕,一个锅灶,一口大缸。外边有两张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乱搡着几条狭隘的木凳。
泥巴货台上放着一只青釉酒坛,酒提儿挂在坛沿上。大炕上半仰着一个胖大的老头。余占鳌看他一眼,当即认出,老头人称“”,以杀狗为业。
余占鳌记住有一次在马店集上见他只用半分钟就要了一条狗命,马店集上成百条狗见了他都戗毛直立,吼怒不止,但肯定不敢近前。
胖老头掀开狗皮下了炕。他盖着一张黑狗皮,铺着一张白狗皮。余占鳌还看到墙上钉着一张绿狗皮,一张蓝狗皮,一张花狗皮。胖老头从货台的空洞里摸出来一个酱赤色的大碗,用酒提儿往碗里打酒。
老头子不睬他,找了一把菜刀,劈哩啪啦对着狗脖子乱剁,剁得热汤四溅。剁下狗头,用一根铁签插着,递到货台外。余占鳌满肚皮的气,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要吃狗肉!”
“安稳地坐着去,后生!”老头儿说,“你也配吃狗肉?狗肉是给花脖子留的。”
花脖子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土匪头子,余占鳌听到他的姓名,心里吃了一惊。风传着花脖子打的一手好枪,声称“凤凰三允许”,行家一听枪声,就知道是花脖子来啦。余占鳌心中虽有些不服气,但也只好忍辱负重。
他一只手端着酒碗,一只手持着狗头,喝一口酒,看一眼尽管熟透了仍然凶恶狡猾的狗眼,怒张大嘴,对准狗鼻子,斗气般地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
他确是饿了,顾不上细品滋味,吞了狗眼,吸了狗脑,嚼了狗舌,啃了狗腮,把一碗酒喝得罄尽。他盯着尖瘦的狗骷髅看了一会,站起来,打了一个嗝。
“我只需七个铜板。”余占鳌动身欲走,胖老头跑出货台,拉住了余占鳌。正撕掳着,见一个巨大汉子走进店来。
胖老头松开余占鳌,走进货台,打火吹绒,点亮了豆油灯盏。荧荧灯火照着那人靛青色的脸。余占鳌见那人穿一身黑缎子,褂子上密密一排布扣,一条肥壮的灯笼裤子,裤脚用黑布小带扎得绷紧,脚上穿一双双鼻梁布鞋。
那汉子长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白皮肤。余占鳌猜出来了:这是花脖子。
花脖子打量着余占鳌,忽然伸出左手的三个指头按在脑门上。余占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花脖子绝望地摇摇头,说:“不在帮?”
“滚出去吧,看你年青留你条舌头好跟女人亲嘴!”花脖子说,“出去少说话。”
余占鳌倒退着走出酒店,心里说不出是恼是惧。他尽管具有了一个土匪所应具有的基本素质,但离真实的土匪还有适当的间隔。他之所以迟迟未入绿林,原因许多。
概而言之,大概有三:一,他受文明品德的限制,以为为匪为寇,是违背天理。他对官府还有适当程度的迷信,对经过“合理”途径争夺财富和女人还没有彻底损失决心。
二,他暂时还没遇到铤而走险的压力,还能够挣扎着活,活得而且不懦弱。三,他的人生观还处在青嫩的生长阶段,他对人生和社会的了解还没到达大土匪那样超逸放达的程度。
在六天前那场打死劫路抢人的替补小土匪的剧烈战役中,他尽管表现了适当的勇气和胆识,但那举动的底子动力是正义感和怜惜心,土匪精力的滋味很淡。
他在三天前抢我奶奶到高粱地深处,基本上表现了他对夸姣女人的一种比较崇高的爱情,土匪的滋味也不重。
高密东北乡是土匪猖狂之地,土匪的组成成份适当杂乱,我有为高密东北乡的土匪写一部大书的宏图大志,并进行过适当程度的尽力——这也是先把大话说出来,能唬几个人就唬几个人。
余占鳌对土匪头子花脖子的作派有隐约的敬仰感,一起又有憎恶感。余占鳌身世清贫,父亲早丧,他与母亲播种三亩薄地度日。他的叔叔,做贩卖骡马生意的余大牙偶然也接济他们母子一下,但数额有限。
他十三四岁,母亲与天齐庙里的和尚有了交游,和尚生活富裕,常来送米送面。和尚每次来,母亲都把他指派出去,然后关门。他听到屋里传出的戏谑之声,心中怒火万丈,恨不能一把火把房子点着。
他十六岁时,和尚与母亲交游愈频,乡里秽传许多。同村朋友程小铁匠送他一柄小宝剑,他在一个春雨之夜,把那和尚刺死在梨花溪畔。那条小溪边上长满梨树,刺死和尚时,正时梨花敞开时节,霏霏细雨中,氤氲着梨花的清香。
杀了和尚,他逃离村庄,三教九流都沾过边,后来迷上了赌钱,赌技一日千里,精雕细镂,铜板上的锈迹把双手都染绿了。曹梦九牧高密县时,日夜捉赌,他在一个坟茔盘里被抓,
挨了二百鞋底,穿著一条红腿一条黑腿的裤子,被罚在县城扫街两个月。开释后,他游荡到东北乡,进赁行。他传闻和尚身后母亲也在门框上吊死了,他夜里回家看过一次。后来就出了高粱地里与我奶奶的故事。
余占鳌走出小酒店,退到高粱地里,遥望着小酒店透出的模糊豆油灯火,一向比及新月升起又落下。空中一片星光闪耀,高粱上的凉露一点点落下来,地上浮游着严寒的寒气。
深夜时分,他听到小店的门吱呀一动静,一片灯火扑出来,一个胖大的黑影子跳到灯火里,四顾后,又退了回去。余占鳌认出了那是胖老头。胖老头进了屋,那个巨大的花脖子土匪才十分快速地闪出来,隐没在黑影里。
胖老头关门熄灯后,星光下显出那个褴褛酒旗像招魂幡相同抖着。花脖子土匪沿着路周围走过来,余占鳌屏声息气不敢动弹。恰恰在他面前,花脖子土匪立定撒尿。臊气扑鼻。
余占鳌捏着小剑,想:只需往前一撺,就能把这个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干掉。他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只想,自己与花脖子无冤无仇,花脖子与县长曹梦九抗衡刁难,曹梦九打过自己二百鞋底,杀死花脖子真实没有道理。但他想:我原本是能够杀死这个大名鼎鼎的花脖子土匪的,我成心不杀死他。
花脖子土匪当然不知道他面对着的风险,更不知道两年后,自己就要赤条条地被这个小伙子打死在墨水河里。他撒完尿,提拎着裤子走了。
他翘腿蹑脚地走,没有惊扰家家皆养着的狗。来到单家大院时,他屏息定神,细心观察地势。单家一排二十间正房,中心一堵墙隔成两个宅院,院墙连成一圈,开了两个大门口。
西院里有三间西厢房。东院里有三间东厢房,住着烧酒店员。东院里还搭着一个大厦棚,厦棚里安着大石磨,养着两匹大黑骡子。东院还有三间南屋,开着一个冲南的小门,屋里卖酒。
余占鳌看不到院里的光景,院墙太高了,伸手踮脚,还摸不着墙头。他猛一蹿跳,墙面沙沙响,宅院里的狗就大叫起来。他退出半箭远,蹲在单家收买翻晒高粱的场院边上打着主见。场上码着一堆高粱秸子,一堆高粱叶子。
高粱叶子是新劈下来晾干的,散发着一股怪好闻的清香味儿。他在高粱秸子垛边蹲下,掏出火镰火石火绒,在垛后打着火,点着了高粱秸子,火刚要旺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把火捂灭。
后来他点着的是那个脱离高粱秸子垛二十几步远的高粱叶子垛。高粱叶子松软,着得快,也灭得快,那天晚上无风,银河横亘,星斗绚烂,一把大火直上直下,映得半个村庄亮如白日。
就跑到单家院墙西侧角落的黑影里躲起来。火舌直舔着天,连声巨响,满村的狗咬成一片。单家东院里的烧酒店员们从梦中吵醒,一齐大声叫喊。
大门咣当一声开了,挤出十几个衣衫紊乱的汉子。西院门也开了,那个头梳干燥小辫子的干巴老头跌到大门外,嘴里叫苦不叠。两条黄毛大狗扑出院,围着火堆疯了般叫嚣。
“救火……救火……”干巴老头哭腔哭调地叫着。烧酒的店员们急仓促跑回去,拿了扁担水桶往水井那儿跑。余占鳌脱掉蓑衣,溜着墙根,一闪身进了西院。他贴在单家的影壁墙后,看着外边那些乱纷繁跑动的人。
一个店员搬起一桶水,对着火焰泼曩昔。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绸子,被烧得卷卷曲曲。店员们往火里连连泼水,水瀑一瞬间如弧,一瞬间如线,穿插成一幅极美的图像。一个老成智能的声响说:“掌柜的,别救了,由着它烧吧。”
余占鳌顾不上去看外边的景致,悄然进了屋。一进屋就感到潮气逼人,他的头发根子一齐奓起来。从西边那间房里,传出一个湿漉漉的带着腐烂味儿的声响:“爹……烧了什么……”
乍由火光里进来,余占鳌两眼乌黑,他站立不动,使眼睛习惯乌黑。那个声响还在问,他循声进屋去,火光洞烛窗纸,通亮一片。他看到了那颗搁在枕头上的扁长的脑袋。
他伸手按住那个头,头在他手下惊叫:“谁……你是谁……”两只弯弯勾勾的爪子也向他的手背上抓过来。余占鳌抽出小剑,对着那条细长的白脖子用力一抹。一股阴凉的气从脖子的断处直扑到他的手腕子上。
接着,暖洋洋的粘血便溅满了他的手。他感到一阵厌恶涌到喉头。他惊骇地松开手。那个皱皱巴巴的扁脑袋还在枕头上乱扑楞,金黄色的血一股股地往外喷。
他把手放在被子上擦着,越擦越觉粘腻厌恶。捏着那柄滑溜溜的小剑他跑到堂屋,从锅灶里掏出几把草木灰搓手、搓剑,剑刃熠熠发光,剑像活了相同……
从老友程小铁匠那里得到这把剑后,他每日都悄悄把玩。每逢和尚与母亲宣布唼喋之声时,他就把小剑在鞘里来回抽动。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当面奚落他是小和尚,他都以沁血的眼睛仇视。
后来,那剑在枕下,好像每夜都宣布尖啸,使他难以入眠,他知道到时候了。那一夜本该有大大的月亮,但铅色的厚云遮了月。村人入眠光景,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点很白,很稀,逐渐湿了地皮,低凹处有了烂银似的水汪。
和尚开门进来,打着一把黄油布伞。他躺在自己那间小屋里,看到和尚收伞,光头朦模糊胧地亮。和尚不紧不忙地在门槛上刮着鞋底上的泥巴。他听到母亲问:“怎样这会儿才来?”
那一夜他一向睁着眼,听着枕下的小剑的鸣叫和窗外凋谢的雨声,听着和尚熟睡时宣布的均匀的呼噜和母亲在梦中的梦话。猫头鹰在近处的树上怪笑一声,惊得他折身坐起。
他穿好衣服,拎着小剑,站在和尚与母亲的房门口谛听顷刻,心里一片白茫茫的荒漠似的寥远空荡。他悄悄摆开堂屋门,走到宅院里,昂首看天,铅云有些淡漠。透出一片熹微的拂晓之光。
春雨仍然如昨夜那样,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落着,雨点落到土地上时润泽无声,落到水汪里时宣布轻弱的破碎声。他沿着那条通往天齐庙的弯弯小路走去,这条小路有三里长,横过一条潺潺湲湲的小溪流,
溪流里摆着几块踏脚的黑石头。白日,溪流是反常明澈的,细沙的溪底上鱼虾历历可数。现在小溪灰蒙蒙的,罩着一层薄雾,雨点落水声,使人倍觉凄惶。黑石头湿漉漉的,水光潋滟。
他站在石头上,垂头看着溪流怎样在石头前冲起浪花。看了好久。溪边是平整的沙地。栽着一片梨树,梨花正敞开。
他越过小溪,拐进梨林。树下的沙地坚韧有弹性,时有大粒水珠下落。梨花在模糊中白得有些刺眼。清冽的空气里,并无梨花清香。
坟墓上生着几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间钻出十几个粗大的洞口。他用力回想着父亲的容貌,恍模糊惚地记取一个瘦长的黄皮汉子,嘴上一圈焦干的黄胡子。
他回到过溪的小路周围,隐在一棵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溪中那几块黑石头前那几簇洁白的浪花。天色更淡更亮,云漫漫平平,小路概括已明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着黄油布伞从路上急仓促走来了。
和尚的青色偏衫上有一点点的斑斓湿处。过溪时,他撩着长长的偏衫襟,高高地举着伞,微胖的身体扭动着。这时他看到了那张略有些浮肿的白白净净的脸。他攥紧了小剑,他又听到了小剑的尖啸。
和尚过了小溪,放下衣襟,跺跺脚,跺脚时有两个泥点溅到衣襟上,他抻直衣襟,用手指弹着泥点周围的布,把泥点掸掉了。这个白和尚永久整整齐洁,清清爽爽,身上散着一股怪好闻的皂角味儿。
他嗅着那股皂角味儿,看着和尚收起雨伞——收收撑撑,把伞上的雨水抖掉——夹在腋下。和尚头皮青白,头顶上那十二个圆圆的疤点闪闪耀烁。他记住母亲从前双手摩挲着和尚的头,像摸弄着一件保重的法宝,
和尚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像一个安静的婴儿。和尚近在眼前,他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剑在手里像条滑溜溜的泥鳅相同简直攥不住,他满手是汗,目眩头晕,简直要栽倒。和尚曩昔了。
和尚吐了一口污秽的痰,挂在一茎草上,粘粘地垂着,激活了他若干丑陋的联想。他蹿曩昔,脑袋胀得像鼓皮相同,太阳穴像擂鼓相同咚咚响。好像是那小剑钻进了和尚的软肋。
和尚踉跄两步,手扶一棵梨树站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和尚的目光是苦楚的、不幸的,他一时感觉到很懊悔。和尚什么也没说,慢悠悠地扶着树倒了。
他从和尚的肋下拔出剑来,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茸毛相同……梨树上积蓄的很多雨水总算承受不住,噗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几十片梨花瓣儿飘飘落地。
杀了单扁郎,他不懊悔也不惊惶,仅仅觉得难忍难捱的厌恶。火势渐弱,但仍然极亮,墙面青幽幽的影子在地上瑟瑟地颤动。狗叫如潮,淹没了村庄。水桶的铁鼻子吱吱勾勾地响。水泼进火里被炙烤得滋滋啦啦乱叫。
六天前那场滂沱的大雨里,他和轿夫们被浇成落汤鸡,那姑娘也湿了正面,反面半干。他和轿夫吹鼓手们就站在这个宅院里,脚踩着混浊的雨水,看到竟是两个邋肮脏遢的半老汉子把那姑娘搀进屋去。
一直不见新郎的踪迹。屋子里散出锈蚀青铜的臭气。他和轿夫们彻悟:那个躲着不露面的新郎,定是个麻风病人。吹鼓手们见无人来看热烈,便偷工减料,随意呜啦了一个曲子拉倒。
那个干巴老头端着一小笸锣铜钱出来,干叫着:“赏钱!赏钱!”把铜钱抓起,扬到地上。轿夫和吹鼓手眼瞅着那些铜钱噗哧噗哧落在水里,但无人去捡。老头瞅了世人一眼,又弯下腰,把那些铜钱从泥里水里,一枚枚捡起来。
他其时就萌生了在那老头的瘦脖子搡一刀的想法。现在大火照射院子,照着洞房门上贴着的对联。他粗识几个文字,读罢,一股不平的怒火把心里的凉意驱除洁净。他为自己摆脱辩解。
他想,积德行善往往不得好死,杀人放火反而升官发财。况且现已对那小女子许下了愿,况且现已杀掉了儿子,藏着爹不杀,反而使这个爹看着儿子的尸身伤心,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扳倒葫芦流光油,为那小女子创始一个新国际。
火一点点低下去,总算暗无天日,又看到了满天的星斗。火堆上还有一些暗红的余烬。店员们往那余烬上持续泼水,洁白的蒸气夹杂着大粒的火星上冲十几米高才平息。
店员们拎着水桶,摇摇晃晃的都有些站立不稳,模糊的大影子摆在地上。(未完待续)